如何处理仇人的骨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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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伟民著 [钟伟民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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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

Publisher:

北京时代华文书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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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ines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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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处理仇人的骨灰

钟伟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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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 录

引言

该登的,还是要登

说退

让时间治疗心碎

袜子怀孕了

虫洞

遗留在停车场的吻

办公室瘟疫

亲爱的,明天再说

猪朋患上“恐丧征”

瘟鬼

暴龙

慢吞吞

该登的,还是要登

碉堡里的弱肉

当爱情转淡

当想像变成现实

当男人爱上蜡像

新生

爱情是一枚芒果

爱把你活埋

爱上双鱼座女孩

给我一张回程票

琵琶鱼的爱情

提早回来开会

婚姻屠场

唯有业随身

做一个大南瓜

蚊香与烟花

海,不一定都住着鲔鱼

原来都消化了

原来为了求输

原来是条死鱼

风度·风范·风骨

阿卯出门去讨债

拒绝不快乐

如何处理仇人的骨灰

啱啱好

悲伤

射它的左眼

表妹呢?

忽然都是老朋友

那块误人的糖霜蛋糕

见鸡是鸡

男人的逻辑

男人的贞节牌坊

没有“标准”的年代

我最爱你

我们看塌楼去

我的茶道

我不敢随便爱你

我不妒忌

死心塌地

安眠与安息

如何处理仇人的骨灰

好想做富二代

在爱和恨的交界

名店

生活态度

永远

木棉树下

什么是“优雅”?

什么叫“雍容”?

什么人最需要爱情?

女魔头

大师的下场

一场动人的凭吊

一个痴人在说梦

“电话车”和“电脑床”

“无中生有”大法

“思考”方法

对催人岁月的抗议

画中人

那永恒的回眸

树上掉下来一个和尚

变态朱铄的大棍

艺术与环境

兽非兽,人非人

宠辱皆惊

鹅脚长,鸭脚短

还是再守孝三年

讲道

餐桌上的刀

萤光鱼

激情之后

潘太太和她的女儿

坟场里的红树

睡佛

摸黄河

路环旧事

伪善杀人

解剖伪善大墨鱼

脚臭

现代参婆

爱你的蜜管够深

脱发

煮好一锅粥

无知

减肥论

换心

提防地主

恶性循环

单亲猫

最怕听自己唱歌

竟然这样“请客”

脱发

习惯的爱,爱的习惯

教你如何摧残她

从杯子里跳出来

鬼婚

高帽害人

记得扣紧安全带

茶艺之父

恐怖茶杯

恐怖抽屉屋

弱智朋友

射杀诗人

非常恐怖个案

农家乐

苦日子

来陪朕看雪!

皆有杀心

拜肚子

便宜货

非礼

非常恐怖个案

迎进一支冷箭

夜海上一串号码

咒朋友

来了个萧廷良

即食的人生

衣橱里那一片月色

老师吃掉小飞侠

老老实实学中文

死相观察员

在密室里放毒

回忆里,草色常青

再见大冰箱

奴才作者

毛姆的启示

手痕之误

手的故事

不是请,是叫!

小声点好么?

女孩久居地下室

要人权,也要猫权

悲情动物

读者爱看

说氹仔

悲情动物

有空多读书

下一盘文字棋

一室中国气

“症”字害人

昆德拉先生谈旋律

自卑潜水人

读得快,好世界?

女人爱上大蜡烛

可敬的人

女人是水,水能覆舟

九同人

女人三十

给我最后的温柔

防盗眼

红灯笼

等着你靠近

云儿坐在棺上哭

文艺片遗失了

吃人升降机

奴婢·驴马·工具

四个守夜的阿婆

人鱼故事

引言

二零零六年编散文集,十年剪报三千六百叶,葳葳蕤蕤没看头的,都剔去了,留了四五百篇辑成六本书。八年后,北京时代华文书局的朋友要撮成一册出大陆版,六合归一了,得有取舍,得再一次去芜;原来芜,是去不尽的。到底是香港报纸的文章,要全国人看得有味儿,有咂摸劲儿,港腔,得收敛。要不走神儿,掩卷能会心一笑或一叹,难为出版社的兄弟去拾掇了。

六本书,六个书名,但就是第二本《如何处理仇人的骨灰》的书名流进了大陆。凶残如我的读者,个个要看这本书。这下好了,像一个刽子手未出场,吃饭的家什却做了预展,到真见了我用文火煮文人,做起细剐的活儿,能喝一声彩,赏几个铜板就万幸了。

年过知命,据说,不宜毛躁,宜倚一柄花锄,悠然去见南山,为日薄西山,做一点“心理准备”。霜降前,搬回滨海旧居,山水日恶,风景,不是从前的风景了。不想看,就在窗前修栏,在门外筑篱,然后缠上一串藤,然后,又一串藤……然后,屋就慢慢的,慢慢的,黑了。黑了好,专心点灯写作。

这几年,都在写小说,小说楔了些枝节:春日游山,病文家捡到碗口大一块石头,石头黄白二色,像饭团着了芥末。他当传家宝封藏书柜月余,某天,开门取书,一股屁气扑面,充塞斗室,镇日不散。“书柜放屁了!文学的盛世,学者放屁,我府上大书柜也放屁!”他乐得沿街呼告。每隔一月,就头上簪花,柜顶挂红,大开柜门招呼朋党来“赏味”。登门逐臭者众,按月赏味,改为朔望送香,再改; 为七日一开,每天一开,屁味,就淡不可闻了。但翕张着鼻翼,络绎来朝圣者不绝。最后,柜中薰沐过屁气的“书写物”,也连带受到青睐。

“你藏的,是一块雌黄石,硫化物会释出臭味。”识者把事说破了。病文家闻言,立眉吊眼,怒斥:“荒谬!这分明是屁!我和病友们写的书,通统是屁!”小故事,照例有微言,无大义,像这部集子里的文字。信手剁一下那些文化寄生虫娱众而已。

我也写诗,写过一句:“岁月,剉礁石成砚台。”如何处理仇人的骨灰?磨细了,也做一方砚,如何?兴到,就用狼毫,把这仇人撩得痒痒的。痒痒的,偏不能搔。不过,怕仇家一闭眼真如灯灭,趁没死透,先撩他们一下也是有的。以前,我的专栏叫《狼的心》,明摆着是一颗应景也应物的黑心。

钟伟民

2014年元旦

该登的,还是要登

说退

人,能进,是学问;能退,退而能蓄势,能待时而动,动而惊世慑人,是更大的学问。然而,什么时候思退?什么时候该退?理论上,想退,就该退;但人非草木,总多眷恋,总是离不开,放不下,舍不得,剪不断。事到临头,要抉择,能不能有一点“退的凭据”?

当上司“送”的帽子,比你的头大,还笑眯眯搀你上楼梯,待你靠近高层,再“好心”拍着你屁股嘱咐:“走好!走不好,会跌死的啊。”这时候,就该退,退回原位,戴回那顶自备的,配合脸型的帽子。

或者,起码要思退,有退的心理准备,准备退到八千里外,卧薪尝胆,审时度势,时机到了,再卷土重来。进退,升沉,是一辈子的游戏;邓小平够厉害了,也得经历三上三落,才能指点江山。

朋友在大学里教书,照规矩,按年,或者按两年续约;忽然,他让当权的升职加薪,“提拔”为系主任;表面受重用,但只续约一年,要管的,却全是从大陆速递过来的学术雇佣兵,外援一落地,就瓜瓞连绵,近亲繁衍;人家平买平卖,让人笑眯眯“搀”上来的系主任,能不薪高势危?

要镇得住各怀鬼胎的“斯文人”,不细读《资治通鉴》,总得看看四十四集的国语版《雍正皇朝》,学一点曲折阴森的帝王术;但治人这回事,还得讲讲天分,举手投足,得有点气势。

朋友资历浅,戴着大帽子走路,视野受阻,一年里,治不好下属,没有过人表现,固然随时要滚下楼梯,摔出校门;即使称职安分,行止得宜,却未必能保教职;这是一个局,当局者迷;但布局者,心肠毒而细。人在局中,也宜思退。

有些大学,让硕士入职当讲师,却规定讲师在若干年内,必须取得“博士”虚衔,才可以继续在学院里虚混;美其名是提高学术水平,可惜真有学术水平的大儒,都早让“博士”们赶绝。“大家总得遵守游戏规则。”博士说;说得真好,学术,原来也只是一场儿戏。再过两三年,讲师朋友换不到博士衔,做得再好,也得顺应游戏规则离开;这两三年,他勉强够时间“读”博士,但当上系主任,校务繁忙,不用心做事,头上的铡刀会滑下来;用心做事,无暇写论文,时辰到,博士衔没到手,还是要让人轰走。

当然可以退而结网,但位高薪优,他怕离开岗位,回头无路;毕竟,他的大靠山,他这一脉的头头,两年前就让人铲除,他,客气点说,是遗孤;不客气,是余孽。“我不能退!我大将军既要勤王,也要护花!”他失控了;护花,是因为数年前,不惜一切,把枕边人荐入校园,为一个烂女人,他甘受贪淫之讥,长负营私之罪;烂女人摇身变成贱讲师,却忽然搞上男学生。“因为他长得好看,像年轻的你。”她的意思是:我不再需要你的扶持,我需要你的“年轻”。他心痛欲绝,还要去,“护花”,护的,还不是当日那段情的虚妄?

放不开,利禄令人癫;剪不断,爱欲教人狂。掌权的,仍旧笑眯眯,看他露丑,等他万劫不复。有人,就有斗争;“斯文人”掌了权,为保权位,残害异己的手段最阴湿,也最险恶;可惜,我这个朋友的专长,是容忍和牺牲。

时运不济,我们都容易掉进别人布的棋局,让黑子包围,逼向死角;发现身在“局”中,受人摆弄,就该思退,谋退。这不是认输;认同这样的困兽斗,才有输赢;世界好广阔,退一步,身边还有关心的人在,窗前还有一幅晚霞如画。保不住权位,但保住人性,潜修静养,岂不是更有所得?但人退下来,该如何自处?

斗人者,人皆斗之;日斗夜斗,能斗出个校长?靠斗争起家的校长,又能有何作为?不出三五年,该都相残殆尽;掌权的,就算没死透,同一座校园,能长刮这党同伐异的淫雨腥风?公私机构,人事不断更替,一般越换越坏;偶有神明眷顾,欣欣向荣的,都渴求良才;让自己成为良才,不求显贵,求一锅水蟹粥,一碗叉烧饭,又有何难?

不必虚张声势,因为这势,虚而不实,要维持,好累人;然而,行走江湖,却不宜都让鼠辈探知虚实;人,尤其读坏书的“斯文人”,都欺善怕恶,异己才落井,他们就下石,要自保,就得充实后援;都朝你张弓搭箭,你还要从容散步,就得让恶贼疑惧:你口袋里可能有个遥控器,一按钮,背后那隐藏的火药库就会爆炸,送他们阖家归西。

人退下,就广结善缘,觅干净土秣马厉兵;退,就是蓄,能蓄势,再出手,才能更准更稳,飞花掷叶,都能伤人;退,不是为了雪耻复仇,是为了逍遥看群斗。最痛恶贪权忌刻的窝囊废,不妨开宗明义:助我者,我感恩必报;阻我者,我也必记录在案,双倍奉还,人有三衰六旺,玩人者,最好求神拜佛,百世其昌。

说到底,鼠辈,其志在斗,在营私,不为公利,终会露短现形;时机成熟,撒一把灭鼠药,要他们反肚屙肠,更有何难?

乱世多虫蚁,君子自强不息;退定思进,难道不能另辟新路?

贪瞋痴顽,都让人迷惘。今夜月明,陋室中到底还有松风琴韵,碗茗炉烟,何不解下戎装,回一句:“大爷不玩了,三年后,再来杀你一个片甲不留!”然后来共赏这一壶青涩。世事如棋,我的好朋友,这一局,何妨让给城头上,那不能终朝的半场急雨?

让时间治疗心碎

人会伤心,心伤得重,会碎。心碎,原来也可以是“综合征”,“患者”会出现“类似心脏病发的病征,如心口痛,呼吸困难和肺水肿,严重的,更会引起并发症和死亡”。

“心碎综合征”似心脏病,却不是心脏病。报纸上的“医生”说:“心碎的人只需入院治疗打点滴,好好休息,碎了的心就可修补。”这么说,实在好荒谬。你失恋?心痛欲绝?我“安慰”你:没事的,到医院里打打点滴,好好休息,“碎了的心就可修补”,你会相信?你会认为我给了你“有建设性”的意见?

治疗“心碎”的,就一帖药:时间。那几乎是独步单方,每一分,每一秒,内服外敷,不必再到药房添购什么“救心”或者“静心”。“心碎症”来得重,来得急,让漫长的时间治好了,脸上未必有疤瘌,有伤痕,但多少有点免疫能力,像患过肝炎,出过天花,不容易再染上。再害同样的一场后遗症?当然有,其中一种,叫“止水”;心如“止水”,意思就是:就算有一艘狮子星,或者双鱼星,每天从你的心海航过,你就是不起波澜;你选择了平静,爱上了冷清。“止水”和“死水”不同,境界不同;“止水”不扬波,也不臭浊。

我们都有丧失亲人和爱侣的时候,十年,二十年,回头看,粉碎的心,到底会痊愈,即使长了厚茧,变得麻木,到底会“痊愈”。

“心碎”未必致命,原来没有心跳,心“死”了,人也不会死!俄罗斯有个男人,妻子坦承偷汉,要求离婚,他心痛如绞,痛得停了跳动;没有心跳,他仍旧活着,初时,不敢走路,不敢呼吸,时日过去,据说,还敢重新谈恋爱,开始有性行为。

没有心,还可以活;没有脑袋呢?当然更可以活得逍遥。过去七年,香港有一个老懵异人,他大概就是没有脑而存活的实例;如今他走了,听说,走得好安乐,大家都觉得欣慰;无心可以不死,无脑,没死就可以上神台,谁不欣慰?

袜子怀孕了

恶土城的黄昏,阿四发现院子里晾着的十几双毛袜子当中,有一只灰袜,怀孕了,袜头胀得饱饱的,看上去,像就要临盆。

“春天,万物孳长,连大袜子都要生小袜子了。”阿四相信老袜有灵,不敢妄动,任五颜六色的袜子悬在绳子上随风摇摆。

“记得守秘密。”这件事,阿四告诉了邻人,邻人告诉了邻人,没多久,恶土旅游局就接管了阿四的庭院,在“晾袜圣地”周围架起铁栏,供游人瞻仰。

初时,都是妇女来祈福求子;后来,也有老朽地方官来求妻:“盼得如花美眷,夫凭妻贵,攀龙附凤,永享特权。”地方官,如愿搭上国宝级美女,百姓钦羡之余,都来拜袜子;拜了袜子,有人能售出房子,也有开店的,事业重新兴旺;恶土城的生机,渐渐恢复了。

这时候,有人看出了问题:袜子有配不上对的,绿袜只有一只,另一只,哪儿去了?“四姨太洗袜子的时候,说不定心神恍惚,在灰袜里酿了只绿的,仍旧吊起来晒日头。”阿四也想到:一场误会,灰袜才怀了满盈的春意。

大家渐渐明白“袜子怀孕”的底蕴,只是不说破;说破了,希望也破了;没有希望,就没有快乐,城,徒然剩下一片恶土。

恶土城总督,是个“智者”,勤劳笃实,治城头一年,发现:“繁荣,原来是一堆泡沫!”于是,他刺破最大的那个泡泡。泡沫爆破,繁荣没有了;百姓死的死,逃的逃。

这天,总督见春光好,去巡区,路经阿四故院。“袜子里头,肯定只藏了袜子。”他去翻袜头,随从也不拦阻,人们的“希望”,在这年初春,又一次破碎了。

总督的“智慧”有什么用处?我没深思。不过,今天晾衣服的时候,的确发现一只“怀孕”的袜子,就想到这么一个故事。

虫洞

二零零二年十一月,破晓,大厦夹缝渗出稀薄的红云,蓦地,一个拾荒妇发出这天第一声惊呼:“洞!”地,没有倾斜,但破麻袋掉出来的铝罐,竟都骨碌骨碌滚到洞口,掉了下去。这个洞,洞口大小像一张双人床,圆形的。在这商业中心,柏油路上,红绿灯前,黄格子里,怎么会有一个洞?什么时候开始有这么一个洞?记者,测量师,学者,临时时事评论员……把大洞重重围住,议论纷纷。

有失业汉认为大洞是人生的唯一出路,是通往乐土的不二法门,纵身一跃,抢先扑进玄黑里;然而,等了半天,大家还是等不到那坠地的闷响。地质学家缒下绳子,缒了几日,才明白:就算耗尽草绳,拔尽毛发,连缀起来,大概仍探不到大洞的底蕴。

大洞,是二十三号那天发现的,人称“二十三窟窿”。“二十三窟窿的存在,是为了要我们恐惧,要我们警惕,要我们别行差踏错。”恐惧,是哲学问题;学者们热烈讨论,有人认为窟窿应该存在,有人认为不应该存在。

“一个窟窿,不会阻碍市民行动,反而会平添城市的特色。”领袖说;话音未落,一条蓬头歪嘴,澡盆般粗壮的长虫竟从洞里窜出来,巨嘴一张,就吃掉两个人。

“洞有多深,虫就有多长!”大家终于知道:这是一个虫窝!这条虫爬出来,可以吃掉七百万人!“窟窿越深,虫越长,越能提醒我们要警惕,千万不要行差踏错;不行差踏错,对己对人,都有好处。”领袖安慰受惊的众生:“我们会用一个大铁盖盖住二十三窟窿,歪嘴虫不可能随便钻出来残害循规蹈矩的人。”

对,不必杜虫,铁盖造得牢固,就没问题。大家于是合力“造盖”,还在盖上上锁,钥匙交给领袖先生。多年后,人们仍旧在铁盖上走来走去,因为规行矩步,不敢惊动窟窿里的大虫,社会一派祥和。“这都是领袖造盖的功劳。”识时务者,都这么说。

遗留在停车场的吻

恋爱中的人,都怕爱情转淡;但爱情,是必然转淡的。

当爱情转淡,摆在面前,就只有两条路:

一、寻找新的爱情。

二、学习面对,欣赏,甚至享受这变淡了的爱情。

沉醉灿烂,当然比享受平淡容易。

每年正月初二,搭几块钱地铁,就可以到海滨享受烟花的灿烂;但平淡,要能领略个中趣味,该在哪个站下车?

懂得享受平淡,大概跟年纪有点关系;然而,也得看造化,不少人到老,还会寻花问柳,在满天焰火里高呼:阿伯好寂寞,最难耐,就是爱情转淡!

猪朋在停车场遇见一对男女,车没泊好,引擎没灭,女的已把男人按在驾驶座上,狂吻滥啜。猪朋故意把车泊在旁边,男人见围观者众,有点无奈,可惜,女人爱情还没转淡,拼命啜啜啜,啜得男人一只手伸到车窗外抓空气。

警讯教导我们:要在安全的情况下呼救,嘴巴给封着,当然不是安全的情况。

席间,大家兴高采烈谈论这沉淀在湿冷停车场的热吻。

我们都有过这样的激情,火烧火燎的,四片唇,两根舌,搅成一团的青春岁月;然而,一转眼,那激情,那灼人的吻,却遗留在哪里呢?

激情,只是一个阶段,新的阶段,总取代旧的阶段;总不成一辈子“激”下去;人活到某个阶段,还怕寂寞,还怕爱情转淡,就太不优雅。

少年可以提着少女的白凉鞋,尾随着,在日出的沙滩踏浪;人到中年,还替一个腐熟的女人挽鞋,就算那叫爱情,那爱情未免太没看头,也太寒碜。

爱情不是生命的全部,当爱情转淡,当爱情消失,还可以一个人坐在高楼上看云。真奇怪,已经好多年,不感到一丝寂寞。

办公室瘟疫

真是千古不解之谜:有种东西,到了不同机构,总出掌高位,但没多久,这机构就势衰,就倒闭;这种东西,却总在人家的基业崩坏前,挟最大的利益离开;“离开”,不管是被驱逐,还是临难出逃,总之,这种东西很快就再受重用,到另一个不幸的机构传播恐怖的“人瘟”。

根本就是一团流动病源,华衣里,藏着最可怕的瘟疫。

“瘟疫头儿”的往绩,难道新雇主不知道?难道就没有头脑稍为清明的老板?应该都是知道的。只是过分自信:“一物治一物,过去那几个老板没我的大能,不知道取其长,避其短,不得善终,是应该的;在我英明管治下,这东西,不可能为患!”就这样,瘟疫头儿来了。

第一步,开始换人,换上同病相依的食肉菌;瘟疫班子组成,旧人还不知难而退,就要承受一切错失。

“我早说过要除掉这伙人,老板你虽然英明,就是太仁慈;你如果还姑息他们,我实在好难大展拳脚,改弦更张。”“是我不对,你这就放手大干!”老板,原来第一个受感染,已变成丧尸。

人,是各种机构最重要的资源,但瘟疫害人。为了私利,他不断去除异己,有能者,都纷谋高就;这些人,还能对瘟疫头儿有什么好评?恶评如潮,这样的人渣,用什么方法攀附?怎样开始缠死那些可怜乔木的旅程?

除了那身华衣,瘟疫头儿,还有一条非常灵活,专攻一点的舌头。认准了宿主,他就向宿主身边红人下手,找出他们最软弱最敏感的地方,舒服啊,自然投桃报李,克尽提携后进之责。

“我服务过的机构,忽然烂而臭,根本与我无关;我服务你,用上真功夫,那可不同……”瘟疫头儿得遇明主,马上启动那条舌头。“你真厉害!”老板好受用。“厉害还在后头呢。”瘟疫头儿笑了,真是淫贱不可方物。

亲爱的,明天再说

有一天,你早上醒来,花影投窗,床毯枕褥在温柔的晨光里起伏;也许,还有野鸽子飞过,飘进来几片灰色的羽毛。

“真是美好的一日。”你轻拍枕边人,他没反应,你想用一个吻唤醒他;然而,他显得僵硬,冰冷,没有鼻息;原来,在你熟睡的时候,他死了。

这种事情,当然有可能发生;他死了,可以因为心脏病发,可以因为中风,可以因为一个噩梦;在睡梦中死去的人,据说,是幸福的;只是,幸福,有时候会过早降临。

他死了,灰鸽的羽毛蓦地变黑,睡房仿佛垂下了黑色的厚幔;你心痛欲绝,在漆黑里摸索,后悔入睡前,因为疲累,因为激情消退,你只扔给他一句:“明天再说。”

在懊悔的长夜,你听到有声音发问:“事实不会改变;然而,我可以给你一个机会,让你回到入睡前那一刻,让你和枕边人说一句话,做一件事;告诉我,你会说什么?做什么?”

我没有枕边人,只有枕边猫;一觉醒来,猫死了,我会后悔昨夜用钢丝刷为它梳毛的时候用了蛮力;因为怕它呕吐,没有给它三文鱼罐头。你呢?同样痛悔没有好好替枕边人刷毛?

在他生前,你们有没有好好说过话?除了缠绵交媾,你有没有关心过他的身体,他的感受?甚至,你有没有想过他会死?他最后听到的,除了“明天再说”,还有没有更体贴、更温柔的情节?

原来,在日落和日出之间,连接的黑桥是那样的脆弱,脆弱得经不起一片落叶的摧折。“在黎明降临之前,如果你在我的梦里消失,只愿我也不会醒来。”今夜,你也许不会在被窝里这么说;然而,你会说什么呢?

我们都太乐观,总以为这个夜晚,不是最后的那一个夜晚。

猪朋患上“恐丧征”

有一种病,大概该叫做“前中年期恐惧丧失魅力综合征”,简称“恐丧征”。魅力,像头发,浓密如猿猴,越理越乱,还嫌这一捆捆黑线烦人;到掉得七零八落,剩下九条,豁达的,就死了心,干脆享受和尚打伞的清爽生活。

然而,当头发开始脱落,步入可能颇为漫长的脱发期,人就最彷徨,最难受;于是,药石乱投,慌不择路,让那些什么织发护发中心得以乘人之危,夺人血汗。

“会再长回来的,会长回来的……”你付高价去买幻想;最后,一切徒劳。“恐丧征”患者,就像身处这个阶段的人,魅力,似有还无,似去未去,又好像天天在流逝;病发率,以中年,或自觉临近中年者最高;病情,也最严重;到了末期,眼神涣散,如癫似丧,十分可怕。

近年,猪朋罹患此疾颇多,病征相同:兽性大发,见女就擒。

为什么会这样?因为要证明魅力不减;起码,音容宛在。

如果女人流露一点“爱慕”之情,不管那是职业笑容,还是公关口吻,病者,就随时准备抛妻弃子,发动一轮轮为确认自己魅力尚存而采取的疯狂攻势;看起来,那是感情问题,伦理问题,其实,那是性格问题,是某种性格到了某个阶段必然发生的问题;因为不管出现的是什么女人,结果都没有两样,只要是女人,只要女人让病者觉得在她们身上可以发掘到自己早已不见天日的魅力,他们就失常,失控。

患上严重恐丧征的猪朋,当然不明白女人十八岁,会不断崇拜人,但这崇拜,璀璨,短暂如烟花;到二十八,她们也会有同样的恐丧征,病发时,随便抛掷一句甜言、两瓣似谢未谢的微笑,男人就心神大乱发羊吊,在“末期恐丧征患者”努力为自己的魅力开追悼会之际,她们的病情,又一次,缓解了。

瘟鬼

热!非洲的热,热在正午;人走在太阳下,不到百步,会变炭头;但坐在大树下,就凉快;日落,还得添衣。香港的热,热得全无展望,太阳入了海,更热;那股热,带着湿气,带着闷气,带着臭气,带着瘴气,带着毒气;甚至,带着怨气。

酷暑天,古时,有叫徐太公的在书斋里喘气,窗外月色微明,却无一丝风吹入;忽然,一股恶臭袭来,只见茶几上鸡毛帚盘旋飞舞。太公知有怪异,拍床大喝;一喝,茶杯等物全飞出窗外,撞到院子里的白杨树上。他大吃一惊,命人查看,但见一团黑影绕着屋瓦徘徊,良久方才离去。

徐太公躺到床上,不一会,鸡毛帚又动了。他抓住鸡毛,着手又湿又软,黏黏腻腻,竟像女人的头发,不但臭气熏人,一道凉气更从手掌直传到肩膊。

“这绝非寻常鸡毛帚,这是恶毒扫把头!”徐太公强忍酸痛,不肯松手;这时,传来一把尖细的女人声:“我姓吴,名中,从洪泽湖来到这里,怕雷劈,才藏在府上。你放了我,等于我的再生父母,大恩大德,我永远不会忘记。”

徐太公知道妖物撒谎,不为所动,问道:“现在吴门正闹大瘟,难道你是个瘟鬼不成?”妖怪见被识破,只好承认:“我正是瘟鬼,这种溽暑天,正配合我瘟鬼施虐。”

“是瘟鬼,我更不能放你,免得你扮扫把,再去害人。”太公揪住鸡毛帚不放。“避瘟有方,我把方子给你,请你放我一条生路。”瘟鬼说出驱瘟秘方;太公命家奴记下,就把鸡毛帚封在罐里,投入太湖之中。

瘟鬼扫把头开的药方,当然没有什么好东西,不说也罢;事实上,瘟鬼沉了湖,瘟子瘟孙,仍旧化身为SARS和禽流感,四出害人。这是清人袁枚《子不语》里的故事,我把对白略为改动,不能去暑,能为大家消消气,算不错了。

暴龙

想到这么一个人物,叫阿龙,阿龙因为暴躁,大家都叫他“暴龙”。

暴龙这天出狱了,当年抓他的警察就多了疑虑,他觉得暴龙跟踪他,似乎要伺机复仇。“你到底想怎样?”警察面对他人生最大的威胁。“我想把一件东西送给你。”暴龙说。七年前,他往妻子和自己身上浇满火油,手里握住一个黄铜打火机,打算把偷汉的老婆点得火红,就扑过去和她一起化灰。就在那一刻,警察先扑向他,要抢他的打火机;终于,警察救了女人,但暴龙意图杀人,获罪系狱。“那天,你拼了命要抢这件东西,一定很喜欢,所以,我打算送给你。”暴龙递给他打火机。

暴龙大宅庭院里,有一艘木船,只做了骨架。“你做的?”警察问。他在牢里七年,学木工,学得很用心。“专心学一门东西,或者做一件事情,就容易忘记一个人。”暴龙说。“你忘记了?”他知道,暴龙要忘记的,是他当年要烧掉的人。暴龙摇摇头:“所以,我还在做这艘船。”他幻想有一天,船做好了,他就可以和妻子一起出海,船挂了帆,就听风摆布。

“船,两个人坐正好,不会有第三者。”暴龙说。“你认为她还会回来?”警察问。他仍旧摇头。“但你还在做这艘船。”警察有点费解。“做船,让我觉得实在,觉得船做好了,就会有那么一点不同了。”“船总有一天会做好,到时候,你可能会很难过。”他怕暴龙的躁狂症,一发不可收拾。“做船不容易,船壳做好了,我还得去雕琢它;雕琢和打磨,是一辈子的事。”暴龙说的,是创作之道;他用创作,去克服海一样深,海一样蓝的哀伤。

慢吞吞

一直要过“缓慢”的生活,除了有些该慢的事情做得快,比方说,好多年前考车牌,逢车过车,慌不择路,吓得考牌官要急刹车,一般来说,我做人行事,还是宁慢勿快,宁缺毋滥,是个最怕遇上“急惊风”的“慢郎中”。

然而,遇上精神委顿,心情灰暗的日子,这缓慢,就容易沦为疏怠,人变了死蛇,大象当前,也懒得去吞。

舒比格《当世界年纪还小的时候》录了篇叫《慢吞吞》的短文,里头有个“慢人”,算是我的同道;这个人,他不会到书报摊去买报纸,因为要买报纸,必须从学会走第一步那天就出门,这样,他才来得及在七十五岁之前赶回来死在家里。

报纸,只好请人送来,但光是伸手去拿,就要一整天工夫,读到的,已是第二天的报纸。当然,报纸不是天天都要读的,少知道一点“名人”糗事,高官丑闻,日子还过得宁静畅美。

船开了,就等下一班;这一辆车离了站,下一辆就要再来;事情做少一些,出门提早一点,有什么好焦急的?

不过,过分慢吞吞,实在难以跟人相处,尤其跟情人相处;舒比格那小书里,情人就这么抱怨:“等到他给我的告别吻,我可能已经旅行回来了。但是无论如何,我会为他准备好见面吻。这样我们的吻(他的告别吻和我的见面吻)才会刚好碰上。等他感觉到我的吻的时候,我可能又要走了。”

慢吞吞,有慢吞吞的快乐和悲哀。

该登的,还是要登

女人都爱男人能登高望远;局促一隅,诸事关心的男人,总让异性冠以一个“小”字;人一小,气就弱,越发惹人恼恨。

但女人爱上一个天天想着登高望远的男人,这时候,才真个明白什么叫心痛心碎,头爆头痕。“我问他,登完七大洲最高的山峰,能不能停下来,不再登?”女人对着镜头说丈夫,边说边流泪。

“不行,该登的,还是要登。”登山家丈夫说,真是铁板一块,仿佛要登的,是一篇讣闻。女人只好继续流泪;然后,搬出来登山家的母亲,仍旧泣诉:“他登上顶峰那天,他爸就要咽气,却还是要见那最后一面,我就跟老头儿说:‘你该去就去吧!他在山上,你就别等他了。’老头儿听完,就不等他自个儿去了。”

每一次登山,都体验一次新的生命,登山家说。当中,自然有过瘾得要死的原因;只是一再撂下父母妻女在家枯等,牵肠挂肚,盼天可怜见早日送他回来,更怕他一失足成别人的千古恨最终回不来,这样做人丈夫,不是有点自私么?

“我接到他在珠穆朗玛峰顶打回来的电话,激动得只是哭。”女人回想,仍然激动,仍然哭。他是无限风光在险峰,女人呢?“劝不来,只能跟他一起爱山。”女人这么说,说得多么委曲;明知道他爱上一个更吸引更诱惑叫做“山”的危险情人,无奈啊,只能跟他一起去“爱”;中国传统妇女,就有这样的美德;看了,真让人有星夜越境赶去娶大婆包二奶的冲动。

禅宗劝人不必舍近图远,在家修行;《科学怪人》的作者借小说嘲讽好高骛远到北极去送死的男人,目的也只是请他们为独守空帏的女人设想,早日回家。冬天,登山家在不登山的时候送给老婆两串冰糖葫芦,问滋味,老婆答得好:“一串是苦的,一串是甜的。”在甜苦之间,女人就这样白了头。

碉堡里的弱肉

读友爱看我写人,尤其有代表性的,典型的贱人;这种人,经常耳闻,不时目睹,偶然来些点评或者眉批,批得他贱相毕呈,就算于世无益,到底可供解颐,消气。

有一种东西,你要求他改善你的处境,他习惯上,只有一种反应:“公司,不能因为一个人的要求,改变既定的政策。”这大概也是“末期自卑症”的一项病征,他的自卑,扭曲成自大,自觉“他”等同为“公司”;“他”不想改正自己的谬误、外行和无知,就会使出这样的末技。然而,什么是“公司既定政策”?让同僚不快,让下属离心,让同业生怨,让冤家牢记贱名,伺机毒杀他这头黔驴,难道才是“公司既定政策”?

末期自卑病患,绝不与人为善;他好斗争,但凡提出问题,要求改善的人,都是他的敌人;他对内结怨,对外树敌,不断为“公司”制造不稳定、不畅顺的因素。自卑病患,必定好弄权;弄权者,必定会招揽狐群,联结狗党,建筑个人的碉堡,“对抗”跟“公司既定政策”不符的“敌人”;他让一家公司布满“敌人”。

我不爱摆弄人,也最恨让人摆弄;我绝对记仇,而且,有耐性;等贱人落了井,我就会去下石,再为他们钉盖;多行不义,必自毙;如果你看得长,看得远,就知道“公司”的“既定政策”只有一项:弱肉强食,就算在碉堡里的弱肉,最终,也不会有好下场。

当爱情转淡

“你不是恋爱专家,失恋总有经验吧?怎样分手,说什么总该有点心得。”读友看得起,问道于半盲。回想,人生苦短,走的爱情冤枉路,却苦长;离离合合,还真是有点“经验”的。

“两个人,同居了几年,爱情转淡。我想重过独身生活,但日夕相对,无风无浪,无雨无晴,也无第三者;性事不多,大家像好朋友,怨他少行房?又怕他乱喝补酒。你说,怎么可以摆脱这个人,又不会伤了他的心?”读友追问。

问题严重,苦思几天不果,忽然有悟:这根本不是问题!

如果一个人仍旧爱你,你要走,不可能不伤他心。

既然形同好朋友,大家就当好朋友好了;好朋友也难求,也珍贵。

真要分手的话,只要一方萌生了这念头,只要这念头坚决,没有不成事的。要摆脱一个人,自然会对他冷淡,甚至冷漠;对方再健壮,一点点感受到这股寒气,大热天关空调,穿厚袄,仍然腾腾震;他要搂着你取暖,你像一座冰雕,你不会融化;他觉得眼湿湿,那是自己的泪。那张床,像停尸房的钢桌,夜半冻醒,想拥被长眠,手搭到你屁股上,惊上加惊:怎么连屁股,都像两团白蜡?

一个冰冷的“家”,本来就留不住人。

还不识趣遁走?好吧,人总有头晕身热,不幸的,甚至吃饭屙血的时候。“亲爱的,我屙血啊!”他在饭厅里惨叫。唉,实在太恶心了。你仍旧在睡房看电视,回一句:“屙完来看台庆。”这个同居的人,爱你的人,不屙死,也会伤心得吐血而亡;死了,就没有分手的问题了。

好在从没遇上“爱情转淡”这回事。

当想像变成现实

嫌烦,也嫌贵,没再吃那些减肥健康套餐。

“大功告成,还减什么?”话没说完,猪朋天天邀去吃大餐,喂美食;一年下来,此消彼长,暴肥不止,心里有数:我一定胖了二十磅。

怕人家不知道,总是来一句:“这一年吃得好,胖了二十磅;什么事情都要付代价。”语气,像在劝世,要人回头是岸。

话,说得泰然,却一直逃避那些电子磅,拒绝上秤。

某天,住在高球场里的酒店,房间浴室里有个大磅,鼓起勇气,决定称一称自己。噢!斤两十足,竟然真的胖了二十磅!

“想像中的现实”跟“现实中的现实”,原来有这么大的距离;人,可以接受想像中的现实,但想像中的现实一旦变成现实,就难过得要上吊。

你明白我说什么吗?随便举个例子,就晓得;比方说,你有一个花心男朋友,你向来料事如神,有心灵感应,一开始,你就推算出:这家伙在某年某月某日肯定会擒住一条母牛;而且,会跟这条牛结婚。

你安慰自己,这是命,改不了的;然后,那一天来临,他骑着母牛格蹬格蹬步入教堂,神父问:“即便她有口蹄症、克瓦尔氏病,你是不是还愿意照顾她,跟她终老?”

花心男朋友的回答,还是让你心碎,肠断。

你不是早就料到有这一天吗?这就是“想像中的现实”变成“现实中的现实”的悲哀。

不能接受现实,痛恨小肚子变成大肚腩;某夜,发了狂扭腰,做运动;结果,哎唷啊!一开始,就扭伤了腰肌,几乎要坐轮椅。真是越肥,越见鬼,连弯身绑鞋带,都有问题。

当可怕的“现实”降临,人,就是这样的张皇失措。

当男人爱上蜡像

忽然想到这样的情节: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分开了,分开了好多年;因为恨,他不愿见她;因为爱,他忘不了她。岁月流逝,女人成了大名,蜡像馆里有她的塑像,那是三十年前,她二十一岁时的模样,人们都宁愿记着湮远的故事,故事里人物的音容。

几乎每一天,男人都到蜡像院去看她,真的很像,仿佛原封不动,从记忆的密室里搬出来,身上,还透着离别那天,码头和海风的气味。

“蜡像会不会出让?”他问管理员。“不会出让,但会更换。”“什么时候更换?”“不受欢迎,就换。”“到她不受欢迎的时候,我可以买。”他可以为了她,挪用积蓄,变卖家业。

三年过去,蜡像还在那里。男人察觉她脸上容色消损,只有他,能察觉那样的消损。他不能让人恣意破坏他的记忆,他的爱情;他决定不惜一切,带她回家。

他想好了怎么去偷蜡像,蜡像院却要倒闭,他要的“存货”,竟然公开“贱让”。六十岁生日,男人终于得到这份最让他珍惜的礼物;他感到欣慰,当他垂垂老去,她仍旧美丽如昔。

“往后的日子,有你相陪,我就无憾。”他为她布置了一个房间,让她“住”在里头;每天,他到房间里去跟她闲聊,人事无常,生死离合,总有说不完的话题。

“朋友都说我开朗了,这是你的功劳。”那时候,他已经得了重病,知道相叙的时光,不会再长。他的遗嘱很简单,只是要人把他和蜡像一起火化。

男人死后半年,女人从国外回来,知道他不在了,她去拜祭他;女人也老了,岁月不留人,但留下陈年旧事,想起自己二十一岁那年,曾经那样爱他,她折了一株白玫瑰,供在骨灰龛前,算是对他,也是对自己的一场哀悼。

新生

有这样的情节:夜深,你躺在自己的床上;纱玻璃外,霓虹早已熄灭,路灯烙在窗上,朵朵是火花。床头小说没看完,翻了几页,你就睡着了,还做了一个噩梦,梦里有个猥琐男人,他说:“你再迟到,就开除你;暂时不开除你,但要污辱你。”你没有醒过来,你习惯了;揾食艰难。

七点三十分,闹钟响。

心里有数,又睡了一会,怕梦中男人进一步的摧残,你眯着眼坐起来。

晨光透窗,你惊觉枕边有个男人,你不认识他,但他睡得很香,很坦然。“你是谁?”用枕头打他。“老……老婆,你怎么打我?”男人揉揉眼,望着你。“你是谁?怎么会在我床上?”问题,越来越多。

“我是你老公,当然在你床上;这两年,我们每夜都睡这张床;你嫌床褥硬,不能消震,今天我就去换。”男人不厌其烦,详细解释。

你瞪着他,伸手到床下,要抽出铁棍痛殴他;你一个人住,怕有不测,家里遍藏兵器。铁棍没有了,除了那台闹钟,没有一样家具是你惯见的。“这是怎么回事?”你失色惊呼。“就是这回事。”男人以为你扮无知,扑到你肚皮上,又摸又捏。

你踢开他,他有点迷惘。男人长相不坏,你转念一想:有这么一个丈夫,实在,也不坏。“我……我要上班。”你打开衣柜,里头都是睡衣。“你早就不上班了,我养你,你只负责消费;偶然,痛打我消气。”男人一脸委屈,但那是幸福的委屈。

你走出睡房,饭厅很大,女佣正把两份烟肉煎蛋和鲜榨豆浆搁在桌上。“太太今儿起得真早啊。”女佣见了你,如见故人。落地大窗外,维港亮晶晶。“这是恐怖鬼故事,还是童话故事?”你很迷惑,坐下来,开始懒洋洋吃早饭……

爱情是一枚芒果

种苹果,怎么播种,怎么施肥,怎么除虫,什么时候苹果会开花,会结实,会掉到地上腐烂,都有个谱,有个大概,有个方法,有个规矩,有前人累积的经验可以因循。

然而,一段爱情,要经历多少时日,多少波折,才能真正“成熟”?

总有这样的两个人,相爱,相恨,离离合合,千回百转,重逢再重逢,宿缘未了的,终于有一天,在生命的回旋处,在岁月催人的警笛声中,非法停车,任众生环伺,笑一回,叹一句:“原来一段感情的成熟,这么艰辛!”

爱,如果是无私的付出,当然不会有懊恼,有遗憾;但爱情的“爱”,我们都知道,不是无私的,当中有太多占有,太多要求,太多的讨价还价;杂质太多,花实,又怎能够从厚厚的苞片里长出来?

成熟,原来不是膨胀,而是萎缩,萎缩了私心,萎缩了固执和成见,萎缩了嫉妒和怨恨。

电影里,男主角对女主角说:“我爱你!”镜头一转,两个人已经赤条条在床上翻腾,最后,女人喘着大气撕抓男人的背脊,指甲嵌入皮肉,爱情,就变得“深刻”;受了样板戏的荼毒,我们难免会认为:爱情,等于死命抓背脊。但抓完背脊,该怎么办?怎样才能够让这段关系,变成一段能够让大家一起进步的关系?教科书没有说,长辈只是告诉我们:长大了,自会明白。

大家都避重就轻。爱情,这个课题太难,太复杂。小说里,主角遇上感情问题,会走到天涯海角,望着蓝森森的,圆月下,有海豚跳出来的大海;可惜,看完海豚,办公室就搁着一盘炒好了的鱿鱼;老板,在现实里,是爱情的天敌。

“我从国外带回来一批种子,可以种出很大朵的玫瑰。”朋友见我家阳光透窗,清风送爽,打算送来一盆寄养。我不会种花,宁愿把陈年旧爱埋在米缸里,当一枚芒果,等时间“沤”熟了,再剥皮吃肉,细味那股甜香。

爱把你活埋

我乖张,我暴戾,这是谁都知道的。“你这么乖张暴戾,是不是太久没人爱你?”有读者问;这一问,似乎不是关心,而是嘲讽;嘲讽,只让我更加乖张暴戾。

暴戾,不等于萌塞,我还是很认真思考这连串的问题:一、缺乏爱,人是否真会变得暴戾?二、我是否太久缺乏爱?三、读者,尤其这种爱嘲讽人的读者,为什么偏爱看这种——他们认为“因为缺乏爱而暴戾”的——专栏?

问题一,应该是肯定的,不仅人是这样,猫狗缺乏爱,同样变得暴戾;所以,我不暴戾的时候,主张:人要互爱。

问题二,我是否太久缺乏爱?爱,要多久来一次或者做一次?才不叫“缺乏”?我谈过几段恋爱,没太多的遗憾;要找个女人爱爱,也不见得困难;家人融洽,朋友和睦;读者,虽然没那种“充满爱,全不暴戾”的作家多,但偶然有几个明白我的暴戾,爱上我的暴戾,就够了。“太久”和“缺乏”,不见得。

问题三,这才是真正的问题:如果我不暴戾了,变得温柔敦厚,这种口里都是象牙的高贵读者,还会不会来看我?爱,不是讲的,是做的,身体力行;天天把爱挂在嘴边的人,只是明白嘴边挂爱,格子里填爱,会得到最大的利益,最多的好处。

你喜欢,我按着电脑的复制键,一分钟可以给你一千个“爱”,一小时内,无穷尽的爱,就会将你活埋;然而,除了爱,我清楚明白告诉你,我还有我的乖张和暴戾;如果你惹火了我,我会露出我的本来面目。

我有两个本来面目:一个讲道理,温情洋溢;另一个,拿着狼牙棒,只想把你拖进山洞里去蹂躏。坦白说,对嘲讽我的人,我比较爱施以蹂躏。

每个人,对世界都有自己的看法,有人认为这是一家连绵几万公里的夜总会,有人认为是游乐场,有人认为是公厕;我觉得世界是一座森林,森林有森林的规矩,这边猪婆在哺乳,那边猎豹在撕扯牛犊的肚肠;野蛮?残忍?暴戾乖张?是你少见多怪。

爱上双鱼座女孩

猪朋爱上双鱼座女孩,三魂没了七魄。

脑死,医生就会断定这个人没救了,会签发死亡证;严格来说,猪朋也可算是死了。

死了,肉身还是让女孩控制着。

“她什么地方迷住你了?”我问。

猪朋说不上来,只是愿意抛妻弃子,荒废正事,无视风吹雪降每月飞到加拿大,就要跟女孩有个了断。

“了断什么?”我又问。

“不知道,总之要有个了断。”他跟女孩没有肉体关系,说到底,好像也没有任何关系,只是入迷。

女孩刚上大学,家人管得严,她还是想方设法外出会他;她的委屈,从不向他展露;她让他明白:只要他要求,只要他暗示,她就会为他牺牲。他送她玫瑰,十一株花里有两朵已经凋谢;他觉得歉疚,那实在会破坏这段感情的完美。女孩只是感激地望着他,经过花店,她悄悄买了两株花,换走那残败了的。

她从没说过爱他,但不管他说什么,她都会点着头,用亮晶晶的眸子凝视他;她的眼神,只清楚传达出这些信息:明白了。你说得真对。你真有见地。遵命,我会照你的话去做。我的身体是你的,灵魂也是,我绝对服从你。我是依附你的,我永远不会说一个“不”字……

绝对的柔情似水,绝对的有肉无骨,她是毫无杂质的一个女孩。

“我觉得自己可以完全掌握她,控制她。”猪朋悲哀地说;因为她是一个可以被完全控制的女孩;于是,他被这个女孩完全控制。

这就叫吊诡,吊得猪朋变了鬼。

给我一张回程票

如果可以让你回到过去,你会回到哪年哪月哪天的哪个时刻?

我相信每个人心里,都有这样的一个“时刻”。

我们希望回到过去,以为回到过去,就可以把不幸的事情改变。

十年前的某一日,譬如,你的男朋友对你说:“我看中了一只钻石戒指,橘子大,如果在我们的婚礼上,你戴着这只代表永恒和爱的大戒指,光彩照人,不管走到哪里,都不必点灯。”

为了省电,你答应嫁给他。

“事不宜迟。”你说,拉着他赶赴珠宝店。天气翳闷,两个人走在闹市,脚印湿湿的,每双鞋,仿佛都流着热泪。“热得要命,来一部冷气机就好了。”男人说。天从人愿,一部“够冻又够静”的冷气机,果然从十三楼急坠下来。

轰!十年过去。

十年来,你不敢吃肉酱意大利面;家中空调设备全拆掉,天气再热,你只能面对不断摇头的电扇;因为回忆,因为淋漓的大汗,你每夜失眠。你渴望回到事发前的一秒,走慢一点,让挡路的另一对男女,承受那部摧毁爱情和钻石的制冷机器。

如果有那么一架能“回到从前”的飞机,再昂贵,再凶险,你都会拼命插队,争买那么一张“回程票”;而我,同样地,会不惜代价,请求你:“小姐,能不能也代买一张?我好想回到……”都是平常人,都有一颗放不下的平常心,天天在想:如果那一年那一天晚一点才让她走,如果多喝半杯茶,多吃一个包,这十年二十年的岁月,就肯定过得不一样。

如果未来这一百万年,有人发明能够回到过去的机器,我们就会碰上从“未来”回来的人;然而,你碰到过这样的人吗?也许,未来是一片乐土,根本没人想过要回头。

反而,在远古时代,说不定真有一条能把“人类始祖”送到未来的隧道,出门,就总看到这些原始人走来走去。

琵琶鱼的爱情

在几千公尺深的海底,有一种琵琶鱼;我早知道有这种鱼,看BBC制作的《蓝地球》,才知道得更仔细;原来,母鱼比公鱼大,在黑暗的海沟,也只有母鱼额上有一盏幽蓝的小灯。

大海茫茫,公鱼就一辈子寻找那盏灯。

他眼睛前面有个香囊,太黑了,母鱼看不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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